因为我真的是专程来和你道别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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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万古寂寞春

给 @张甜甜还是张狗蛋 的生贺



万古寂寞春

 

黑瞎子应该杀了张起灵,虽然,他已经把短剑搭在了张起灵颈边。短剑是解雨臣的,锻造淬炼时就不断染毒,必要让人见血封喉,它被当做是万不得已的手段,事实上,杀掉张起灵这件事就很万不得已。

 

但在那一刻黑瞎子后悔了,不是后悔这把短剑用得太过草率,他从接受了解雨臣的委托开始觉得后悔——他甚至是第一次真正地觉得后悔。然而他不能放走张起灵,尽管解雨臣说他能拯救全天下,可这天下从来都跟他黑瞎子没有任何关系。于是他对张起灵说——

 

 

 

 

黑瞎子认识张起灵,他没有否认,解雨臣的来信用词也模模糊糊,黑瞎子知道这只狐狸的脾性,表面上问的是“你听说过吗”,实际上的意思是“我知道你了解底细所以快告诉我吧”。他展开那张粉色信笺,旁人也许只会当那是姑娘家的情信,上面字迹是丹砂的颜色,底端还点了几片花瓣,杀手阁阁主解雨臣给出了信息,想委托他调查一位神秘杀手。黑瞎子其人平日神出鬼没,看起来就是流民一个,还是带着眼疾蒙着黑纱的,但只有少数人知道,无论什么事都能委托他,只要他愿意接受,基本没有办不到的事。

 

他把那粉色信笺烧了,在炉火边烤烤手,柴火劈啪作响。这处小院是他临时买下,四处偏僻,静得让人欲睡。黑瞎子心里昏昏沉沉地盘算着,冷不防一阵风撞开窗,卷着初春势头减弱的残雪,吹起落在地上的纸灰,他才忽然清醒过来,在回信开头写下三个字,“张起灵”。

 

提起张起灵,在关于他的传言中便是带雪的,他在杀手阁排行第一。阁内的排行,并非由悬赏数量决定,只看人头的价值,哪怕只杀了一个人,但这人是武林高手,便也能排到一个好的位次。至于张起灵,他只杀过一个人——杀手阁曾经的第一。

 

他如何杀了曾经的第一,没有人看到,只知道是雪夜,那人睡在欢馆,而张起灵就在这莺莺燕燕之间,悄无声息地杀了他,一刀砍下了头颅提在手里,走一路,断颈的血便在雪地里滴一路。那夜积雪厚,恍惚间天地无声,欢馆的乐曲都有些缥缈,张起灵把那颗头扔在大街中当,街上一辆马车的帘子翻动一下,车内确定了这颗人头的身份便向前离开了。张起灵将手中黑色的一柄刀一甩,血污溅在雪地上,然后长刀入鞘,他背在背上,身后楼内大乱,灯火忽地亮起,混乱之中,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背影。

 

次日杀手阁内新榜,第一位俨然就是张起灵了。不过当时只有一个模糊的称呼,张起灵三字还是日后补上的。这第一只是阁内按规矩排出来的,张起灵是何人,为何杀人,如何杀人,阁内并没有多少了解。但消息既已放出,江湖中也起了不小风波,解雨臣拿不出解释,却也并不担心,只是洋洋洒洒修书一封,写在杀手阁阁主特有的信笺上寄与黑瞎子。

 

黑瞎子也并不隐瞒,不过是几天前他见过张起灵,并且是他杀人名单上的一位。黑瞎子做这近乎万能的委托人,不但解决过不少事端,也掌握着许多秘密与消息,其中不乏位高权重者的把柄,想取他性命的人自然不在少数。那夜冬末,残月本就黯淡,黑瞎子又故意把杀手往城外引,到了林中树荫处,他便隐在暗中打量来人。是个没见过的杀手。此前来追杀他的,好歹也是杀手阁内排得上榜的人,阁主与他相识,有时也卖他一个人情报个信,但这次的杀手来得毫无预兆。

 

不过若有预兆,黑瞎子倒会完全失了兴趣。

 

他第一次见到张起灵。黑瞎子借着夜色遮蔽,张起灵才处于下风,否则胜负或许要另算。张起灵使着一柄漆黑的刀,从刀锋划破气流的声音能听出这把刀极重,却不厚,重量不影响使用者的杀伤力,他的动作仿佛用着一片薄铁,只是轻,轻得像风在托着他。黑瞎子在草木间躲闪,隐藏气息后一瞬出手隔开张起灵的刀,一掌击在他胸前。张起灵被击退几步,但看起来很不对劲,若说他带着的是寻常的执着与狠意也罢,可也不至于被一掌击在心脉也不退避,似乎他不觉痛一般。毕竟落在目标手里就有可能暴露雇主,杀手不自戕也该脱身才对。黑瞎子细看他的眼神,只有淡漠的杀意,仿佛对自己的行为一无所知。察觉或许张起灵被药物控制了,黑瞎子心下了然,便也不下杀手,只是将他击昏带了回去。

 

张起灵被他伤到心脉,气血大乱,从嘴角渗出污血来,黑瞎子封住他几处穴位,又帮他平稳血流,几丸药喂下,给他吊着一口气了,才敢检查控制他的药物。然而张起灵此刻像是忽然清醒一般,眼中清澈,因着身体无法剧烈活动而暂时安静着,他冷冷看着黑瞎子翻动他的眼皮、触碰他脖颈的动脉,似乎像脱离自己的身体看黑瞎子摆弄一具尸体。黑瞎子被那眼神一刺,只觉寒冷,而长夜也不会再亮起了。

 

此刻张起灵没有了任何使用药物的迹象,黑瞎子叹了一口气,起身找个暖炉来帮助张起灵的四肢活血,在背对张起灵时,黑瞎子想着也许张起灵会少些戒备,就问他是什么人。黑瞎子屋内的床放在墙角,张起灵靠着墙壁,左手边就是窗子,还因为关不严而漏风,也不知道黑瞎子怎么想的,张起灵在窗边只觉得冷。他在失血的眩晕感中听到黑瞎子问他是什么人,那声音仿佛来自梦中,张起灵慢慢呼吸着,动了动血迹干涸粘连住的嘴唇。

 

“张起灵。”

 

似乎发声对他来说有些难受,张起灵皱了皱眉,靠在墙角闭上眼睛不再理会黑瞎子,房内不点灯,是催人入睡的困顿气氛。黑瞎子听到这个名字有片刻犹豫,正要问时发现张起灵居然已经睡着了。不知道一个失败了的杀手为何敢毫无防备地在目标身边睡过去,或许是失血的缘故,要不是黑瞎子并没有起杀心,张起灵现在也许已经身首异处了。他便又叹气,把冰冷的被子铺开,随便盖在张起灵身上,然后把暖炉塞进被子里。黑瞎子在桌边坐下,喝了一杯凉透的茶水,从眼前的黑纱后紧盯着张起灵的脸。

 

一场莫名其妙的刺杀。

 

黑瞎子一夜未睡,靠在炉火旁盯着张起灵与他的刀看了一夜。他不会在乎追杀他的是谁,也懒得调查是谁想要他的命,通常情况下他根本不会在意杀手的死活,生死有命,他没那个救人的好心。只是张起灵莫名其妙的让他有点兴趣,张起灵是个身手在他之上,身份也存疑的人,若是因为那不可捉摸的药物使得张起灵的武功有了大幅提升,那他这个人就更有调查的价值了。但这点兴趣也只够张起灵在他这儿换一条命罢了,黑瞎子救完人,他仍是那个黑瞎子,一日江南一日漠北,天地四方无处不去,也不在任何地方安身。他又管这个张起灵是谁呢。

 

天亮得还晚,但黑瞎子对光线极敏锐,察觉到黎明将至,便熄了炉火离开了。至于张起灵醒来以后要去哪,未来是死是活,已经跟他再没有关系了。他出门到早市上,坐在街边吃了一顿早点,伸手摸到胸前衣袋要结账的时候,他没由来地想起昨夜的一掌,就直接而不躲闪地打在张起灵胸口。于是黑瞎子又回去了,心里感慨自己真是送佛送到西,这次一定能积德不少,可小院房内安安静静,只有炉火还暗暗烧着,被子是叠过的,甚至看着和它拆开前一样,除了床上放着的暖炉,张起灵就像从未存在过。

 

他便不再纠缠于张起灵的事,几日后收到解雨臣的回信就启程去了旧城。昔日皇都依然气派,街市上人来人往,他一身黑衣未免有些突兀。在烟柳巷子附近,他走进一幢没有牌匾的楼。楼中珍品不少,每层都珠光宝气,黑瞎子漫不经心地上楼,随意打量品鉴宝物,这偌大的楼里一个人也没有。到了顶层,杀手阁的阁主一个人对窗坐着,手边矮几上沏好了茶,摆着点心,放着一把短剑。黑瞎子向来怕阁主叫他面议,这意味着阁主要托他做一些没意思又浪费时间的事情,但这算是他们交情的一部分,黑瞎子也只能同意。

 

“小侯爷,知道吧,那个叫吴邪的。”解雨臣招招手,不知从哪处就闪出一人来给黑瞎子端了茶。“月初刚袭爵?知道。”黑瞎子扣着茶盘敲敲打打。“查他。”解雨臣简简单单撂下两个字。“他有什么好查的?不就是一个小侯爷吗,连上朝的大殿朝哪儿开都不知道吧。”黑瞎子笑,刚开春,他最近懒得接活,逮着机会就想把事情给解雨臣推回去。“但老侯爷曾说绝对不许让他继承爵位,你不觉得有问题吗?”解雨臣转过身来,他昨晚理事到深夜,现下困得不行,只想赶紧交代完事情转头补觉。黑瞎子也不再打趣,问了问查到什么程度,就准备早早赶到新城去把这事儿结了。

 

临走,黑瞎子喝茶润喉,听到楼外鸟叫,便说,“天气这么好,你也不自己活动活动?”“天气好吗?”解雨臣瞥了一眼窗口。“过几天春分了,外面多热闹。”解雨臣却像是找到捉弄他的机会一样,直起身子,似笑非笑,“春天寂寞啊。”

 

黑瞎子向来不思量解雨臣这些玩笑话,当然也并不放在心上,他只是喝了口茶,毫不遮掩地露出不怎么满意的表情,然后看似漫不经心地问解雨臣,“你都‘死’了这么久了,突然让我查小侯爷,是不是管的有点多了?”解雨臣慢条斯理一样一样拆束发的发饰,“对面那家乐楼你去过吗?据说头牌歌女倾国倾城,但一直隔着屏风唱歌,就算露面也从不摘下面纱,纵使有千金也未必能看到她的脸。那位姑娘也是要挑人的,曾经因为被拒绝的人太多,所以有传言说倾国倾城的歌女是不存在的。直到现在为止,大部分人从来都没有那个能力一睹芳容,至于那位歌女是否是真的存在,又有谁知道呢?”

 

解雨臣要睡下了,叫了人送黑瞎子走,黑瞎子知道他话里有话,但他一时半会还不能确定是不是如他所想,索性也不再考量这些有的没的,随处寻了一家客栈暂住。

 

夜里风凉,黑瞎子在床侧屏风后坐着,床上的被褥随意散开,他靠着墙,时而睡一阵,时而看着月光从窗口投在地上。大约丑时过后不久,黑瞎子隐约听到屋顶有响动,他住在顶层,因为习武又感官敏锐,一时间警惕起来,随手抄了个烛台。这夜很静,街道上连野猫的声音都听不到,黑瞎子在屏风后隐去呼吸声,看着屏风下缝隙中的一线月色。

 

张起灵像乘风而至,从窗口翻身进来,在屋内轻巧落地,抽出他背后那把奇特的刀,在屋内环视一圈,用刀挑起了床上的被子。确实无人,否则他会一刀劈上去。黑瞎子心内一笑,感慨这个杀手的不专业,受到重伤还不超过半个月就又寻回来,当真是不怕死了。黑瞎子也不玩虚的,一脚踹开屏风,屏风向窗侧移动,支起的窗子被这带着内力的一撞砸断了支撑杆合上了。月光被阻隔大半,黑瞎子微移几步便躲开张起灵一刀,张起灵显然还记得当初在城郊树林吃的亏,走近几步想要破开窗纸,黑瞎子手中烛台一震打在张起灵手腕上,但张起灵仍不为所动,一刀捅进窗格。月光漏进的那一秒,张起灵向左侧转头,微微抬起下巴似乎轻蔑又似乎悲悯地看黑瞎子一眼,然后刀身一转,横着划破窗格顺势抽出就要砍向黑瞎子的脖子。黑瞎子后仰避过这一刀,而他飘起的头发都似乎被斩过。张起灵迅速回转手臂挥刀正面要劈将下来,黑瞎子立刻将内力附在烛台上抬手横斜一挡,在烛台被那黑金的刀劈断之前抬起脚踢中张起灵的胸前。张起灵伤口又裂开,吐出一口污血来退避几步,最终撑着刀跪在地上喘息,喉咙像漏风一样发出艰难的声音。黑瞎子手腕被震得生疼,他甩着手过去踢开张起灵的刀,蹲下来揽过张起灵让他靠在自己身上,然后把他搬到了床上。

 

还好他刚才没劈了床。黑瞎子想。

 

黑瞎子漫不经心扯开张起灵的衣服,看到他胸前一大片淤青,甚至有的地方已经发青黑色。“我给你治伤,你先别打我,成吗?”黑瞎子又把他搬起来,准备运功给他清理淤血,而张起灵此刻看起来十分乖顺,又或者是伤口的疼痛,他只是抿着嘴唇不说话,方才那种悲天悯人的杀伐气息已经消散,眉眼都低垂了下来。黑瞎子在背后为他疗伤,随着内力注入,张起灵冰凉的身体开始回暖,甚至微微出汗。感受到张起灵的经脉不再严重受阻,黑瞎子扶着他把他在床上安置好,即使换了个地方,他还在做这样的事情,救一个不相干的人。

 

然后他发现张起灵的身上有一大片纹路好似黑色火焰的纹身,正在逐渐消退。他感觉自己此刻仿佛才是被打了的那个,头脑冰凉,脖子后面发紧。“张起灵……张起灵啊……”他自言自语着,末了笑了笑,靠着床沿席地坐下。

 

黑瞎子忽然意识到这一夜安静得奇怪,即使方才他们打斗一番,整个客栈似乎都没有人做出反应。“解阁主,白天休息好了?”他对着什么也没有的黑暗招呼道,解雨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,穿一袭粉衫,腰间是他的短剑,身边似乎再没带别的人,但黑瞎子知道在任何角落或许都有他杀手阁的人。解雨臣在床边坐下,此时张起灵的纹身已经消退,他搭着张起灵的脉搏检查他的状况。“这就是张起灵?那个?……居然伤这么重。”解雨臣问,黑瞎子没说话。解雨臣打量张起灵一会,然后想起了什么似的揭开被褥,目光在张起灵露出的皮肤上巡睃。“我记得你说你第一次遇见他他好像被控制了一样,但又查不出药物。”黑瞎子知道解雨臣通毒理,看他似乎有想法,也凑过去想在张起灵身上看出些什么来。解雨臣微微扳过张起灵的头,让他的脖颈翻过来,在那片皮肤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蠕动。“苗疆的东西。”解雨臣指给黑瞎子看,在张起灵的身体里有一条蛊虫,而张起灵大概不知怎么流落到苗疆,被人下蛊控制了。

 

解雨臣把张起灵安置好,和黑瞎子在茶桌前坐下。“上次我跟你讲的,你还记得吧。”解雨臣从衣袋里翻出一本话本,随意一挥袖就点燃了烛火,悠闲地看起来。“不知道您想喻的是哪一出?”黑瞎子靠着椅背把腿横过去架在床边上,被黑纱遮住的眼睛也看不见神态。“你我上溯几辈,也都是开国时就出力的了,到了现在,我‘死了’,你就像不存在,再不聪明的也都想脱离了,大家都在逃。逃什么呢?你也清楚吧。”解雨臣慢悠悠翻了几页纸,“但是你知道皇城什么时候开始不姓张吗?”他斜睨一眼张起灵继续说,“现在跟你说着话的是解雨臣,每天早上去上朝的还有一个解雨臣,至于满朝文武百官还是本人的有多少,我也没个准数。他们就是这样,听话的留着,不听话的杀了再换就行,只要顶着那张面皮,内里是什么人重要吗?”那么张起灵就是被他们控制了。黑瞎子想。不过既然能派张起灵来杀他,说明他们甚至知道黑瞎子的真实身份,而解雨臣暴露估计也是迟早的事了。

 

“我也不懂驱蛊,明天人醒了就给他放了吧,至少下蛊的人留着他还有用,留下他倒搞不好会害了他。”解雨臣收起话本吹了蜡烛,推开客房的门,顿了一下说,“别忘了委托你的事。”然后居然好好地走楼梯离开了,黑瞎子回头看,他还在桌上留了一袋钱。黑瞎子保持之前的坐姿,如同数日以前,坐在夜里就看着张起灵,破了的窗子夜风一吹,他竟打了个寒颤。

 

第二天张起灵醒来也不过清晨,他重伤又头脑不清醒,不过也才睡了几个时辰。黑瞎子叫了些点心送来,他本来给张起灵要了粥,但他个人觉得虽然适合伤患喝起来却无味,不如吃些点心。至于那碗稀粥,权当给张起灵润嗓子了。小点心零零散散摆了一桌,张起灵似乎也不厌甜食,好像还尤其喜欢一样似乎是糯米做的点心,黑瞎子也说不来这都是些什么,但张起灵细嚼慢咽吃得开心,他也不计较这些。若不是一地的狼藉还没人打扫,昨夜似乎只是做梦,现下两人甚至会相互把自己面前的东西给对方挪一挪。黑瞎子看他现在应该是清醒的,态度随意地问他蛊虫的事和他的身份。

 

“我不知道……蛊虫,或者我是谁,我的记忆很混乱。”张起灵吃好早点,双手捧着热茶端坐在桌边,听到黑瞎子说他身体里有蛊虫,低头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臂,似乎想找到那东西在哪。“那你也不知道昨天是怎么到这里来的?”张起灵摇摇头,然后补充道,“我记得你,好像是昨天见过你,但是不是在这里,我在窗户边的床上。”黑瞎子咂咂嘴,张起灵是完全被人控制得糊涂了,那么他对控制他的人应该没有任何印象。“你什么时候会被人控制?”黑瞎子猜想张起灵可能不会脱控太久,也就是说他随时会再次被控制然后又要杀黑瞎子。“我不知道。”张起灵看着茶水,天光映得茶水发亮。然后他突然问,“你为什么要救我?”黑瞎子第一时间没说出什么理由,于是他考虑了一会,发现还是没有什么可以说明的道理,救他和杀他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,而黑瞎子既然救了他,就觉得有什么牵引着自己与他一同走下去。“我要是知道你对救命恩人是这样的态度,我肯定不会救你。”黑瞎子跟他开玩笑,张起灵皱眉想了一会,好像是没有回忆起来什么杀不杀人的事情,表情复杂地对黑瞎子道歉。这下轮到黑瞎子慌乱了,“别介,我只是说你第二天招呼都不打就不见了,让我心里总挂念着。”若不是隔着层黑纱,或许他会显得更真诚。

 

两个人之间沉默了一会,黑瞎子想到解雨臣叫他放人,但他现在知道了张起灵脱离了控制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,便觉得不能随随便便就让张起灵离开——至少也要等到他下次被控制,好歹知道自己该去哪才行。此时黑瞎子并未意识到他正在考虑给自己独来独往的生活中带一个“累赘”,也许是他想起解雨臣留下的那些钱足够用,也许是他想起被自己掩埋已久的一丝恻隐,也许是他想起昨夜张起灵沉默的眼神。总之,当这些有的没的的原因集齐之后,黑瞎子对张起灵说,“走吧。”。

 

张起灵似乎会错意了,他嗯了一声,环顾四周找到自己的刀,背起刀走到门口,站定后回头对黑瞎子道谢,然后推开门就准备要走。黑瞎子乐了,“你一人去哪儿啊这是?”张起灵不明就里,皱眉看他,有些困惑又有些恼怒的表情在黑瞎子看来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可爱的。黑瞎子走过去搭上张起灵的肩膀揽着他向外走,“我要去皇城,你来吗?”张起灵看着黑瞎子搭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——就好像他有的选择似的。

 

他们要一路南下,照黑瞎子原本打算的,他得租一艘画舫和一群歌女,但现在事态转变极大,容不得他消极怠工,他又带着一个张起灵,只好低调地搞了一条普通的客船。照顾着张起灵的伤,平日都是黑瞎子撑船,船上备着的食物果物也都是黑瞎子打理好了给张起灵送去,就差喂到他嘴里。好在几乎顺风顺水,一路也并无太大波折。唯一的意外是某日张起灵早上起来发现黑瞎子不在船舱中,出去看才发现船上就他一个人,正疑心时,黑瞎子从江水中冒出来,怀里一捧水和一尾鱼朝着张起灵兜头就泼过来。张起灵被从头淋到脚,抹了一把脸上的水,表情似有愠怒,黑瞎子知道自己惹到大爷了,心中叹气,跳上船来,身上的水滴滴答答一路。那尾江鱼还在船板上蹦跶,黑瞎子感觉自己做什么都不合适,张起灵现在是打不得骂不得,黑瞎子生怕张起灵动手打他还先牵动了自己的伤处。张起灵却打了个喷嚏,这下春江水都活了似的,黑瞎子赶紧拿了干毛巾来给他擦,如释重负一般向他道歉。道歉最终变成了一锅鱼汤,黑瞎子见张起灵好像不喜欢,帮他吃掉了所有的芫荽。

 

有一晚张起灵有些低烧,烧得胸前的纹身活灵活现,黑瞎子整晚都在照看他,张起灵小声地要水喝,但那时只有煨着的热水,烫得无法入口,他便靠着船舷一手拎着水壶垂在江水中降温。于是他意识到,自己有什么与之前不一样了。不同于解雨臣这样被逼隐于世,黑瞎子本身就对朝堂或江湖漠不关心,他习惯于独来独往,做自己想做的事,去自己想去的地方,他无拘无束也无牵无挂。不想死时甘愿苟活,若失手亦自认点背。可他意识到他在担心张起灵的死活了,这世上换做其他人要是猜到张起灵的身份,或许都会有些惶恐,可黑瞎子绝对不会因为所谓身份地位就对一个人俯首,只是张起灵——

 

黑瞎子想起那天早上他本来想丢下张起灵一走了之,但他又回去了,他回去后有没有找到张起灵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,他为了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人选择了回头。

 

到皇城去的路不过四日,张起灵的伤并未见好,黑瞎子打算找个医馆丢下张起灵,自己去打探小侯爷的消息,每日来看看张起灵便可,毕竟张起灵的刺杀目标是他,就算张起灵突然被蛊操控消失了,也迟早会来找到他。

 

在皇城转过一圈,黑瞎子大概明白解雨臣为什么想查吴邪了,在他袭爵之前几乎没有人听说过他,就好像没有人会想起爵位要承袭一般,直到吴邪袭了爵位大家才幡然醒悟,原来爵位要接着传的,原来老侯爷也是有继承人的。然后才是诸如“老侯爷生前不许吴邪袭爵”之类的传言,在此之前吴邪这个人就像不存在一样。

 

黑瞎子每夜潜入府内探查,因他夜可视物,不必点烛火,夜间在吴邪府中来去自如。他又身手不凡,翻完吴邪卧房的东西还能回头给睡着的他编个小辫子——当然也只是想想。白天黑瞎子就到医馆去看张起灵,张起灵不大爱活动,或许是因为人生地不熟,黑瞎子觉得这样还好,免得张起灵走丢了找不到人。但又怕张起灵一个人待着闷,于是把客栈房间也退了,整日黏在医馆里,白天也没什么事情可做,把打探到的消息整理起来传信与解雨臣,之后就想着法子找些东西来逗张起灵开心。

 

张起灵喜欢帮医馆的医师浇花,活动量也不大,不影响他养伤,水缸就在后院放着,花盆也是,他只需用水瓢舀了水去浇。每日早上他醒了,洗漱完去浇花,黑瞎子若是这时回来,便在后院等着他。有一次黑瞎子坐在院里的柳树上,看到柳枝有新芽了,折了几支在手里编着,等张起灵浇完花了过来叫他,黑瞎子从树上跳下来,把柳条的花冠戴在张起灵头上。“过几天叶子长出来给你再编一个,这个不好看。”黑瞎子摆弄了一会说,张起灵似乎意识到了这是从树上摘下来的,对这种破坏花草的行为好像有些介意。不过他还是说谢谢,然后伸手摸了摸那个花冠。黑瞎子觉得他可爱,轻轻地揉他的脑袋,张起灵却像忽然结冰一般僵住,脸色未变,耳朵却通红。

 

这是黑瞎子在皇城停留的最后一天,他给解雨臣去信,吴邪的房间里有一处密室,里面藏着的箱子有他无法破解的锁,除此之外的所有信息他都已经告诉解雨臣了。早上信刚送出,解雨臣中午就有了回复,不知解雨臣用来送信的鸟是什么品种,或者说他本人正藏在附近。在黑瞎子能找到的信息看来,吴邪以前之所以像不存在,只是因为他自小不愿读书考取功名,倒是想去经商,百般劝说无果,把老侯爷气得够呛,直接将他逐出家门,并撂下话决不许吴邪袭爵。于是吴邪就默默无闻地在外经商,直到老侯爷过世才被叫回来。看起来是毫无破绽,但他房间里的密室和打不开的箱子实在让人在意,而且老侯爷过世已多年,吴邪的父辈竟也无人袭爵,偏偏到了现今把他叫了回来。黑瞎子懒得管他们朝堂的弯弯绕,也不再多想,三两下拆开解雨臣的回信。

 

还是粉红的信笺,画着丹砂的花,信上只交待,保护吴邪,有人要杀他,救他就是救天下。黑瞎子没想到解雨臣会留下这样的话,他看了一会,张起灵叫他要吃午饭了,他才把信团一团握在手里,走了几步手指一抖,那纸团便散做齑粉。

 

这一来黑瞎子竟在皇城停留了五日,他夜里潜伏在吴邪的宅邸中,虽然心中挺不情愿,但好歹张起灵也能多休养些时日,他稍微平和了些,但张起灵近来一直不见好,虽然只是每天少量活动,伤处却时常有内出血,医师已经完全禁止他活动了。这夜府上热闹非凡,正是小侯爷生辰,黑瞎子靠坐在一处小榭角落的树上,不远处就是偏门,请来的歌女舞姬从这里进出,看排场估计都是些名伎。这也是盯着吴邪书房的好位置,黑瞎子心说小侯爷不一般,过生辰还忙着先办公,看到书房灯火灭了,他便提起一口气飞身赶向下一个位置蹲点。不想吴邪竟没去花园内,倒是去了偏厅一处客室。黑瞎子见吴邪转了方向,也跟上去,客室开门来迎的却是方才歌女中的一位。小侯爷这般多情?黑瞎子笑了笑,踩上房檐听墙角,这夜阴翳无月,四周漆黑,他一身黑衣丝毫不会被人注意。

 

“姑娘在旧城名动四方,不知吴某缘何能让姑娘亲自来为我庆生辰?”原来是旧城那个眼界极高的歌女,黑瞎子听了几句,总觉得这两人一来一回在打哑谜,他想起解雨臣来。别是那小子又搞什么鬼把戏?黑瞎子心中疑惑,不动声色地移开了一片瓦片,从这一角能看到那歌女半张脸,不过她果然戴着面纱,样貌看不清楚。“小侯爷有千万黄金在别处,便忘记旧时人了吗?”那歌女起身走了几步过去,正好走出了黑瞎子的视线范围,但吴邪忽然叫了声“小花”,看来是露了脸才认出的旧相识。“你赚得的钱,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?”歌女又坐回来,两人倒没有叙旧,吴邪顿了一会说,“原先还心里没底,但见了你就知道个大概了。”“不如趁春日,眼下你过了生辰,便开始着手准备吧,不过,夜长梦多……”歌女说罢,竟抬头看向黑瞎子的方向,黑瞎子猛然与她视线相对,心中一震,只听她看着自己说,“只怕是有人觉得春日寂寞。”

 

解雨臣。

 

黑瞎子起身后退几步,头脑里飞快盘算着,既然解雨臣也来了,那么今夜必有大事,掌权者已被替换,曾经开国功臣的后代大多也被控制,解雨臣假死多年,张起灵流落在外,他自己仿若不存在,吴邪——只有吴邪了,那么吴邪的“千万黄金”……怕是不知在何处藏有叛军。

 

黑瞎子运起轻功,几个起落赶往城内医馆,医师见他来也是满脸焦急的神情,原来张起灵傍晚就失踪了,医馆内联系不到黑瞎子,只能在这等他回来。黑瞎子混乱着道谢又赶回吴邪府上,有人要杀吴邪,他一直以为张起灵是只会杀自己的,但他偏偏忘了杀他的不是张起灵,是用蛊虫控制他的人,而这个人不厌其烦地让张起灵杀他,只是因为他有所用——想必他们已经经由黑瞎子得到了不少吴邪的信息。这个傀儡挑得真好,他能杀人,他能在目标身边做不自知的密探,他能除掉所有阻止他们夺取天下的人,再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。他是张起灵,皇权正统继承人。

 

吴邪府中的花园里歌舞已起,黑瞎子到时解雨臣也在台上,黑瞎子便藏在院墙上,解雨臣能提防吴邪前方,他就守在后方。整个宴会无比诡异,除了吴邪本人再无一宾客,他一个人坐在台下看着,周围连个仆人也没有。然后有人出现了,从墙外与房顶闯进不少人来,黑瞎子打眼一看,其中并无张起灵,但还不等他出手,便有数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闪出拦住来人——是杀手阁的人。黑瞎子沿着院墙行动起来,沿途顺手丢几个暗器出去袭击敌人,等他到了吴邪右侧几米处,张起灵忽然从高处飞身而下,手中黑金的刀直指吴邪,那一瞬间,解雨臣手中琴弦一拨,气劲击出,整场烛火便全部熄灭,张起灵亦被震离原本劈下的方向,黑瞎子看准时机甩出暗器来扣住吴邪的座椅,一扯钩爪上连着的锁链把吴邪带离张起灵落刀的范围内。

 

吴邪翻身后退几步抽出一把看似是小装饰物的匕首,举在身前对四周防备着,现在只有黑瞎子看得清各人都在何处,但张起灵只是闭眼感知了片刻,便开始循着方才的声响找到吴邪的大致方向。周围其余的人已在黑暗中陷入混战,但敌人意不在此,今天张起灵只要杀了他们三个人,那便是完全的胜利。黑瞎子知道张起灵还有伤,虽然心中不忍,然而到了万不得已时他也只能对张起灵的伤处下手。四周交战的数人也因为黑暗乱了起来,花园里琴声不断,解雨臣要听音变化来替他们提防周围的偷袭,对阵张起灵就只能靠吴邪和黑瞎子。但形势并不能说是完全有利的,即使黑暗限制了张起灵的活动,解雨臣所带的古琴并非武器,无法做长时间的使用,只能在关键时刻辅助攻击,黑瞎子除了身上几个暗器外也没有趁手的武器,他向来手边有什么就用什么,但对上张起灵那把刀,别的东西似乎都无法阻挡,一斩即断,而吴邪——黑瞎子看了他一眼,吴邪的身份还不算清楚,身手如何也未知,此时若出现什么差错,他们三个今天可能都得死。

 

张起灵索性完全抛弃视觉,闭着眼又向吴邪的方向袭去,黑瞎子隔空把钩爪挂着的座椅推出,锁链横在张起灵前方,张起灵翻身避过,抽刀砍向吴邪,黑瞎子收回钩爪,又向张起灵的手腕甩出,但张起灵落刀更快,吴邪握紧匕首迎上,两把武器迸出尖锐的碰撞声,张起灵的刀劲直让吴邪咬牙,脚下不由后退几步。黑瞎子意识到吴邪那把匕首与张起灵的刀是同一材质,便放心大半,此时钩爪已扣入张起灵的左臂,他一时间无法腾出右手来挣脱,黑瞎子顺势将锁链拉起,张起灵被拽倒在地,一刀砍断了锁链,而黑瞎子已冲着解雨臣过去。“借剑一用。”黑瞎子说,伸手在解雨臣腰间一过便抽走那把短剑。张起灵一把拽掉了嵌入手臂的钩爪,倒钩在他手臂上留下极深的伤口,但他毫无感觉,连眼皮都不抬一下。

 

那血沿手臂流下,悬在他指尖,黑瞎子看得一清二楚,原本出手的短剑也收回,只是拦在张起灵和吴邪之间。“停手吧。”黑瞎子说,张起灵无动于衷,看他的眼神好似怜悯将死之人,让黑瞎子只觉春夜寒冷,长夜再也不会亮起了。被蛊虫控制的张起灵没有任何自己的意识,但黑瞎子不死心,动手夺刀时仍旧对他说话。“张起灵!停下!”张起灵置若罔闻,他现在的目标是杀了吴邪,其余的人就如同不存在,他用受伤的左手推开黑瞎子,一掌打在黑瞎子胸前,但左手因伤并没能使出全力,黑瞎子被击退,呕出一口血来。这下子还清了。他心想。张起灵失去阻拦,再次攻击吴邪,解雨臣察觉这一变动,琴音从后袭向张起灵,但毕竟不是武器,长时间弹奏使琴音的力量不如之前,张起灵只是被刺出密密麻麻的细小伤口,更何况他根本没有感觉。吴邪使用匕首不敌张起灵的长刀与身法,怕是很难再多次迎击,黑瞎子擦掉嘴角的血迹,提剑又上前去,张起灵挥刀向前,吴邪握紧了匕首,就在张起灵近身之际,黑瞎子突然挡在吴邪面前,一把握住张起灵的右手腕,生生逼停了他挥刀的动作,而右手倒提短剑,剑锋已架在张起灵脖子上。解雨臣的剑,锻造淬炼时就不断染毒,必要让人见血封喉。

 

张起灵的刀刃距离黑瞎子的面门也不过几寸,但只要黑瞎子微微一动,张起灵便必死无疑。成败似乎全数在黑瞎子身上了,黑瞎子不用看也知道,张起灵一定牵动了伤口,如果不是蛊虫的控制,他根本撑不到现在,再僵持下去,张起灵就是在以命相搏了。

 

忽然成了这样的局面,黑瞎子后悔了,虽然他不回头,张起灵也会找上他,虽然他放人走,张起灵也会跟踪他,但他就是觉得这一切曾经是可以改变的。说什么拯救天下,黑瞎子笑了笑。于是他松手丢掉了短剑,抬起手轻轻地揉了揉张起灵的头,然后对张起灵说——

 

“走吧。”

 

阴翳许久的春夜在那时就开始下起了雪。



完。


注:标题化用自姜夔,“万古西湖寂寞春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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